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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读《论语》,到《雍也》篇,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。

颜回得到了老师的肯定,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,一句话颜子“安贫乐道”好。要照这标准,老家人们的境界该都不低,旧时的一日三餐,基本上也都是箪食瓢饮。乡里的粗茶淡饭,既无精美的器皿承托,又少名贵的佳酿相佐,就是个油盐酱醋的配料吧,有时都未必齐全。条件不够好那是自然的了,但山中人家却也都能因陋就简,在寻常的糙粮野蔬里下足了工夫,把它做得形色朴质,可味香讲究。往好里说,这固然是对口腹之欲的本真追求;要是谦虚点儿讲呢,乡村生活不易,自家儿眼面前的吃喝拉撒就是一家子的大事儿,山外的东西他不打算上心,也关心不了,能吃好睡足那就是最切近的幸福。这么样一对吃喝动了心思,那老家的饭菜也就别具了乡土的滋味,那不是城里街面上的美馔佳肴,但更有一种禾浪翻卷、蔬香馥郁的田园野趣。

老家的“饭”,细细琢磨起来,还是挺有意思。它可说每日里固定的吃食儿,比如“晌午饭”“后晌饭”,也总括到一块儿指饭菜,就像“吃的啥饭呀?”答应时得连着菜一块儿讲。除了前面这俩,老家的“饭”说的是“米饭”,就是不管是大米、小米还是稖子、高粱,用水把它蒸熟了来吃的饭。饭和粥是明显的不一样,粥不论稀稠,总存着一些汁水,和米粒儿搅和在一起,《醒世姻缘传》里就作了区分,“恐怕便宜了主人家,多多的下上米,少少的使上水,做得那粥就如干饭一般!做水饭分明是把米煮得略烂些儿好吃,又怕替主人省了,把那米刚在滚水里面绰一绰就撩将出来,口里嚼得那白水往两个口角里流”。不过在老家,我们都愿把“饭”说成“干饭”。“干饭”这词儿最早出现的时候,说的是干粮,就像《墨子·备城门》“为卒干饭,人二斗,以备阴雨”里一样。后来这“干饭”就指了米饭,《晋书·齐王攸传》讲,“(攸)居文帝丧,哀毁过礼,杖而后起。左右以稻米干饭杂理中丸进之,攸哭而不受”。当“米饭”讲的“干饭”一直传了下来,《西游记》说“他先头说风雾里不是妖精,没甚凶兆,是一庄村人家好善,蒸白米干饭、白面馍馍斋僧的”,《歧路灯》讲“他谋馆馆不成,吃大米干饭,挖半截鸭蛋,箸头儿戳豆腐乳”。明清那昝儿的“干饭”,估摸着多是大米做的,因为古书里动不动就说“大米干饭”“稻米干饭”“白米干饭”。但把小米做成干饭的事儿在过去也不是没有,宋朝的大理学家朱熹就用这招待过学生,《四朝闻见录》甲集《胡纮李沐》说,“待学子惟脱粟饭,至茄熟,则用姜醢浸三四枚共食”,这小米饭在当时应是俭朴之食,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胡纮就不高兴地说,“只鸡樽酒,山中未为乏也”,他抱怨朱熹没杀鸡倒酒。小米饭到了乾隆年间,吃的应该是比较多了,《野叟曝言》里讲了这用料的变化,“揭开看时,上面一大碗猪肉,两只鸡膀,一碗素菜,底下半篮小米干饭,饭上堆着一二十个米团,一二斤冷结水面”。

老家不种稻子,因此小时候吃的大米干饭固是不多,多见的还是小米、稖子和高粱。这些个东西是糙粮,捞成干饭注定是比喝粥扛饿,但对消化的肚腹却也真是个考验。为着不让肠胃腻烦,这做干饭的米就得岔换着来,时不时地调整那么一小下儿。简单的变化是小米、稖子和高粱轮着做,笨的黏的换个样儿,麻烦点儿的就要在一顿饭上下功夫了。一般的弄法儿是用两种米,但却不是小米与稖子或稖子和高粱的搭配,那往往是大米与小米、稖子和高粱中一种的组合,我老觉着是因乎大米金贵而用糙粮充数的缘故。不太一样的,其实是像插豆粥一般,让豆和糙粮在一块儿捞干饭。老家的豆干饭做得讲究,那其中一个,是顾着春夏秋冬、冷热温凉的节气。大雪漫卷、乍暖还寒的冬春两季,糙米里要泡了红小豆,这豆捞出的干饭,晕染着一股霞赤,米未入口,胸中涌起的是煦阳般的热和暖。暑热如蒸、秋虎曝牛的时节儿,天炎气燥,糙米里就该撒上一把绿豆,做出的干饭,则似老家青碧的群山,每颗饭粒儿都透着股子绿意,那是浓阴蔽日的清凉。杂合豆米做成干饭很早就有,苏东坡做过这事儿。他的《仇池笔记》卷上记载了一个《二红饭》,“今年东坡收大麦二十余石,卖之价甚贱,而粳米适尽,故日夜课奴婢舂以为饭,嚼之啧啧有声。小儿女相调,云是嚼虱子。然日中腹饥,用浆水淘食之,自然甘酸浮滑,有西北村落气味。今日复令庖人杂小豆作饭,尤有味。老妻大笑曰:‘此新样二红饭也。’”有清以来,这样的做法儿在农家更是寻常了,《植物名实图考》讲,“赤小豆以入药特著,其白绿二种,亦可同米为饭,云南呼为饭豆,贫者煮食,不糁米也……绿豆……北方用最多,为粥、为饭、为饵、为炙、为粉、为面,济世之良谷也……绿豆去毒、清热、解暑、祛疫,功诚巨”。吴其濬讲清热解暑的“绿豆”,现在读来亲切得像是昨儿他刚说过。不过这里的“赤小豆”,在明人李中立的《本草原始》里叫的和今天一样,也是“红小豆”,照《日华子本草》的说法儿,“赤豆粉,治烦,解热毒,排脓,补血脉”,似乎还真是冬春该吃的嚼谷儿。

今日里蒸米饭,对小孩儿都容易得多了,只要他会量米添水摁开关。但这在几十年前的老家,那可要不小的阵仗。外地下的灶火,添的是干枝无叶儿的硬柴,要的是一个火大。待锅里的水滚过几个个儿,米已煮得半熟。扯过一只竹把儿细钢丝儿的大笊篱,咵咵捞至大瓦盆中,擓出米汤另作他用,而后将米尽数倒进锅中,攒起一个平缓的饭丘,灶下再添几枝干柴,等米的香气慢慢从秫秸盖顶的缝隙里慢慢飘散上来,即是大功告成了。北人做干饭,不用箅子蒸隔,米粒与锅壁直接相挨,难免让水分失得过多,饭入口时往往略显干硬,不过幸好还有米汤滋润喉肠。“米汤”在医家看来,还不是捞饭余下的饭汁,李时珍讲使君子功效时,即说“每食后米汤服一钱”,《镜花缘》里多九公为唐敖开了一个治痢疾的方子,并说到“白痢,生姜叁片,煎浓汤调服;赤白痢,灯心叁拾寸,生姜叁片,煎浓汤调服;水泻,米汤调服”,看来米汤这东西于止泻大益。腹泻亦常与消化相关,吃老家做法儿捞出的硬干饭时要是喝上那么半碗米汤,正可有助肠胃运作,恰是合了“原汤化原食儿”的理儿了。这干饭捞的别一样好处,是锅底具一层炮焦了的硬饭粒。饭粒挨挨挤挤,连成一片,焦黄浅褐,硬挺薄脆,嚼起来有响有香。这物在他处唤作“锅巴”,但在老家却只说“gázher”。“gázher”一定不是“锅巴”,虽然“锅巴”在《西游记》里就出现了——“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,未曾盛了”。细细推敲起来,“gázher”应该是“锅粘儿”,“锅”这字儿在《广韵》里为古禾切,见母果摄平声合口戈韵,同韵的字儿在今天有像“那、他、摩”那样读[a]的,也有和“戈、棵、禾”似的变成了开口呼的,“锅”读gá便因此不难理解了。余外的“粘”字,不过是说米粒干结、粘附在了锅底上的意思,细想起来它和“巴”也就是对儿近义词,清人钱大昕《恒言录·常语·巴》就说“日晒肉曰巴,凡物之乾而腊者皆曰巴”。这“锅粘儿”写到《儿女英雄传》里,就成了“锅渣”,“别说锅渣面筋,我连盐酱都不动,我许的是吃白斋”。另刊于民国二十三年刘锦堂总纂的《四续掖县志》卷二“民俗”载,“玍渣饭此饭专以胡秫(即高粱)磨屑煮粥,或曰粥之在釜而起厚皮者曰玍渣(玍本俗字,读如哥,谓生不出),故以名饭。然饭类多有玍渣,奚必此,不能强为之解。总之他县呼为红粥或高粱面饭,而家常所食,吾掖最多”。

做一锅干饭,可餐的却不下三样儿,脆而有形的“锅粘儿”,硬中含软的米粒,浓稠香润的汤汁儿。半升糙粮,因了一口铁锅、几灶干柴,便幻化出软硬兼具、饭汤相参的好饭,没有零碎,任是哪样都养人、哪样都少不得,能不说是通达了吃喝的幽妙?就是吃不了的米汤,仍是上好的泔水。“泔水”这词儿,本来是淘米水,水尽管是洗了米,但未经火蒸煮,那养分恐怕就不会太多,屈大均《广东新语》讲这东西可以养蘑菇,“当腊时,于肥阴处埋之,为深畦如种菜法,春月以米泔水浇灌,不时菌出,日灌之三,即大如拳许,是谓家蕈”。淘米水也可喂猪鸡,做饭收拾家伙儿的人,没闲功夫把淘米水单搁一处,不管咋着也是喂牲口,就总是连着刷锅水和残羹剩饭一股脑倒在一处,这泔水里儿的东西可就丰富了。《醒世姻缘传》里就记了这东西,“常常的把大锅子的饭捣了锅底倾在灶内,成盆的剩饭倒在泔水瓮里”,“我见他说的可恶极了,叫我舀了一瓢臭泔水劈脸一泼”。就是因乎“臭泔水”常见,圈里的黑猪偶一得了米汤,便也像久饿的人突然得了美食一般,喝啜得吱啦乱响……

南北饮食的差别,一般总是一米一面。边外的老家,春夏的小河虽不断水,但也难供得稻麦所求,不过平日里仍会吃面。这面里的一宗,是拿糙粮和口里的游商倒换;另一大宗,是把糙粮细碾成面。炕桌搬上来拿下去,铁锅热了又凉,粥、干饭和面饭,就在这秋冬来去、日升日落里,变换着花样。“面饭”这词儿,在《西游记》里着实不少,“在饥饿之际,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,他也不论米饭、面饭,收积来一涝用之,饱餐一顿,却又上前拱路”,“管办人即将素米饭、面饭等物,整担挑来。那八戒吃了又添,添了又吃,直吃得撑肠拄腹”。

面饭里的一样,滋味丰沛的得属面条汤。人一般讲面,不论是打卤面、炸酱面、拌面,还是担担面、牛肉面、挂面、阳春面,都要把这“面”作最后字眼儿压大轴。老家就不这样,反而让“汤”当了主角儿,这里面儿的关节,全在面的做法儿与滋味儿。老家的面条汤要有菜,但唯有两种菜最上讲究,一是冬春的白菜,一是夏秋的脚瓜,菜、瓜都得细切成丝。与这菜配套的作料,只加三样,碎剁的葱花儿,条剌的姜段,擀碎的花椒。刮一羹匙牙白猪油放进热锅,待其慢慢化开剩得一抹白边时,撒入葱花、姜段爆香,直到油花翻卷、葱姜泛黄,倾入碎切瓜、菜翻炒,等得菜叶油软,锅底渗出汤汁,填几瓢凉水大火猛煮。不消一袋烟的功夫,水开了,菜叶也开始上下滚动,葱香、姜香,混合着菜香、油香,冲着鼻子、扑面而来,这时把擀好的韭叶宽的面条下到锅里,单等甜甜醇醇的面香幽幽泛出,汁浓味厚、软嫩柔滑的面条汤就可入口了。跟那些个面、汤分煮的不同,面条汤从一起初就融合在了一块儿,不管是面条还是汤汁,总都是菜叶的馨香裹缠着禾麦微甜的味道。肠胃在这滑润的面和汤的抚摸之下,慢慢地舒展开来,不知不觉地,便撑着了。

把面和卤分开来煮的,在老家唤作“过水面”。这面有清以来,在北方似乎是比较普遍了。看文康《儿女英雄传》,里面有几处记载,“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,咱爷儿俩有缘,我还吃你一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呢!再见罢!”“又有褚大娘子里边弄的家园里的瓜菜,自己腌的肉腥,并现拉的过水面,现蒸的大包子”。在更曲艺些个的《康熙侠义传》里也能见到,“在西边小天棚之下有八仙桌一张,和尚坐下,那小二送过芝麻酱、过水面来。和尚吃了几碗,念了一声‘阿弥陀佛’”。现煮开锅的热面条,一经凉水泡过,贪的只是个凉快,这面多是在夏日里吃,三伏天最过瘾。老家过水面给我印象深的,是清明前后种地的时会。种地这差事苦,不论是拉扛耠子,还是点种、溜粪、踢垄,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儿。为着有力气,早晚的饭就得硬,除了禁饿的豆干饭,那就得属过水面了。北地寒苦,清明的时节尚无草芽儿,更不用说时鲜的菜蔬了。可过水面讲究的是卤儿,没有菜叶那卤能好么?我妈就有办法。从咸菜缸里捞几个泡了半年、皮肉绛红的大萝卜疙瘩,再选一块头年腊月腌下、肥瘦匀停的五花肉,双双斩成指肚大小的正方丁,外弄一海碗昨儿个泡涨的绿豆、碎切脱盐的风飕豆腐干,大油大火猛炒,直弄出半盆红绿相杂、有素有肉的香卤儿。赶上运气好,我家的母鸡可能下蛋了,那卤里更会别添满天星般碎炒的鸡子儿。有了这卤儿配的过水面,干活儿的人便平生了好多力气,我三舅那时年轻,按我妈的说法儿得一气儿吃掉六七碗,当然干活儿也不含糊,拉扛耠子“如牛犊子一般”,踏踏踏就一根垄。

说来轻松的干饭与面饭,其实在山里还都不算粗淡。不管是面条汤还是过水面,都不只是光溜溜的面条子,就是不看菜瓜和香卤儿,那里面至少都充溢着油香和盐味儿。干饭不常吃,吃了要有菜,少菜相佐的干饭,吃在肚里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。可就家常的吃食儿而言,那大菜就不太能有保证,可也总不能寡淡无味吧。寡淡无味肯定是不能了,因为我们有盐酱儿。盐酱儿不是酱,但也不是一般口中的咸菜。老家的咸菜不少,腌制的萝卜或者芥菜疙瘩,几乎家家一小缸;老秋的葱叶、黄瓜、豆角、茄子,精选的胡萝卜、芹菜、辣椒、鬼子姜,洗净后码在瓦缸里,一层菜一层盐,层层叠压,不烂而藏久,去生能入味,那靠的也是门子技术。不过这些个顶多就是个咸菜,它的滋味也只是盐混合了菜的咸苦。好的盐酱儿那该是心血和手艺,日子长了不吃人他得想。就记得我妈把大豆腐压好的时候,要从房檐下串着的辣椒里掰下几只,辣椒上落了好些黄土,但她不理,连带着这土就把辣椒扔在了灶坑的灰堆里;灰堆上无火,但刚好余温尚存,过不多会儿,一股辛辣又糅合着草木灰的气息穿过灶坑,慢慢地飘了出来,小孩子觉乎出了真正的辣眼睛。这时我妈便用烧火棍把辣椒拨拉出来,敲掉上面的灰土,辣椒又干又红,没有一丝儿土面。经霜的葱白儿和老汤的咸菜早就碎切了,盛在菜板一角的海碗里,我妈将热灰烘过的辣椒全拿在手里,双掌合扣其中,对准海碗发力一搓,红殷殷的碎末,说不清是碾碎的花瓣儿,还是打散的胭脂,连着辣椒的白籽儿,簌簌落入碗中。啪啪啪,她拍掉手上的碎屑,顺手抄起一瓶酱油,哗——海碗里的葱白儿、绿叶,连带着绛紫的咸菜丁,红艳艳的辣椒末,一下子翻搅在了一起,再在这滚动的海碗里滴上两滴香油,就算是大功告成了。这样的一碗盐酱儿,咸而不齁,酱里留鲜,有轻柔的辣,又杂掺着葱白的嫩香,不用就着饭,单吃也上瘾。用盐酱儿佐餐,是很早的事儿了,朝鲜人写的《老乞大》里说,“这汤淡,有盐酱拿些来,我自家调和吃”,《初刻拍案惊奇》里也有,“只见猬皮与刺皆随泥脱了下来,剩的是一团熟肉。加了盐酱,且是好吃”,寡淡无味的饭食,缺酱少醋的熟肉,都得就着盐酱儿下肚。

临近晚饭的时会儿,晃悠在村前房后的孩子得回家了。不用大声的召唤,干饭、过水面的清香飘过檐头青瓦,漫过虎皮石墙,拉扯着孩子他该吃饭了。一天的游逛,就这样随着一餐乡土的饭粥汤水,回到了房间桌前。而我也走在路上,准备坐地铁的6号线了,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们。外卖小哥的电驴子一下子擦身而过,突然间醒了——这是快吃饭的时会儿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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