郝语文闲话:苏密州的人间烟火

郝忠勇

宋神宗熙宁七年()年岁末,苏轼自杭州通判任上,来到密州(今山东诸城)。他的官衔全称很长,是一串很正式的表述,为便于大家理解,我们试着把它句逗如下:“朝奉郎、尚书祠部员外郎、直史馆、知密州军州事、骑都尉、借紫。”简称就是“知州”。在密州两年,灭蝗抗旱、救灾抚伤、减免盐课、整肃治安,建树了显著的功绩。勤于政事之余,苏轼留下了大量的诗篇。其中有一部分是描写家居生活、邻里之间的日常琐事,以及与同僚、地方人士交往记录。让我们从苏轼知密州期间的诗文中钩沉索隐,还原苏轼普通人的一面。

一个人的家居生活,为柴米油盐所包裹,最逃不开烟火气。下面这首《小儿》诗,就是写苏轼与老婆孩子的日常琐碎:

小儿不识愁,起坐牵我衣。我欲嗔小儿,老妻劝儿痴。儿痴君更甚,不乐愁何为。还坐愧此言,洗盏当我前。大胜刘伶妇,区区为酒钱。

此诗作于熙宁八年()。苏轼初来密州,就遇上年景不好,蝗旱相仍,盗贼满野。现实与自己的愿望有很大一截距离,满腹闹心事如乱竿子扑头,加上又患痔疮,弄得苦不堪言。小儿子苏过当时约四岁,过来牵扯父亲衣襟,老子气正不打一处来,可能还喝叱把拉了孩子一下。妻子可不乐意了,责怪起来,孩子痴吧——在诸城方言里,独有一词说人痴憨,曰“嘲巴”——苏夫人一定深谙方言土语的妙用,解气又到位,孩子不懂事,就罢了,你比孩子还“嘲”。不高高兴兴地,愁有啥子用嘛?两句话就让苏轼回过味来,是啊,有一肚皮气,也不能撒在孩子身上。看到孩子的笑脸,纵是铁石心肠,也会萌化了。老妻数落完,还不忘记拿出珍藏的好酒来。苏轼这才回嗔作喜,啧啧称赞,还是自家老婆好啊,知冷知热的,这点可比刘伶的娘们强多了。

如鲁迅所言:“无情未必真豪杰,怜子如何不丈夫?知否兴风狂啸者,回眸时看小於菟。”这让我们看到了苏轼满腔柔情的一面。若只满足于自家“老婆孩子热炕头”,他就不是苏轼了。“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,苏轼还将这舐犊之情,播撒给了密州当地百姓。他在《与朱鄂州书》中提及:“在密州,遇饥年,民多弃子,因盘量劝诱米,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,专以收养弃儿,月给六斗。比期年,养者与儿,皆有父母之爱,遂不失所。所活亦数千人。”在《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》诗其二里,也记录了苏轼面对深陷水深火热的子民,除暴安良,扶危济困的一番恻隐之心:“绿蚁沾唇无百斛,蝗虫扑面已三回。磨刀入谷追穷寇,洒涕循城拾弃孩。”

这是苏轼与老婆孩子的家居日常。直到密州岁月的四年之后,发生了一场大变故,又有了另一个故事。这一回,剧情反转,变成了苏轼解劝老婆。这个版本是与杨朴的故事交织在一起的,抄录于下:

宋真宗闻隐者杨朴能诗,召对问:“此来有人作诗送卿否?”对曰:臣妻有—首,云“更休落魄耽杯酒,且莫猖狂爱咏诗。今日捉将官里去,这回断送老头皮”。上大笑,放还山。东坡赴诏狱,妻子送出门皆哭。坡顾渭曰:“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首诗送我乎?”妻子失笑,坡乃出。

前途未卜,生离死别之际,苏轼还能泰然处之,设法劝慰妻子:看看!这个事上,您就不如杨朴的老婆了吧?如此幽他一默,妻子只能破涕而笑了。

苏轼刚到密州,其时还不到四十岁。“龙钟三十九,劳生已强半。”(《除夜病中赋诗赠段屯田》)宦海沉浮已让他饱尝世味,自我感觉心态已然很老了。像所有上点年纪的人一样,未免经常地回头望一望走过的路。熙宁八年(),乙卯正月二十这天晚上,苏轼忽然回到了眉州老家,看见结发妻子正在窗前对镜梳妆,还是旧时模样。“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”,一切是那么娴静美好。只是四目脉脉以对,竟无一语。醒来始觉南柯一梦,先妻王弗的生命己于十年前定格在二十七岁。幽冥两隔,痛彻心扉,苏轼早已是泣下如雨泪湿红枕了……这段记梦的悼亡之词,见录于《江城子》: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……”

“自从舍舟入东武,沃野便到桑麻川”,生活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。“剪毛胡羊大如马”、“厨中蒸粟埋饭瓮”的东国风情,让来自鱼米之乡的苏轼感到新奇不已。对于北地的生活习惯,苏轼能很快地入乡随俗。以前饮茶用什么样的水火,使什么样的器具,极其讲究;现在是一切从简,“柘罗铜碾弃不用,脂麻白土须盆研”。有一回,友人蒋夔曾寄来好茶一饼,拦挡不及,老婆早已下手炮制,“老妻稚子不知爱,一半已入姜盐煎”,弄得苏轼惋惜不已,只好自嘲:“人生所遇无不可,南北嗜好知谁贤。死生祸福久不择,更论甘苦争蚩妍?”

苏轼自称,“我生百事常随缘,四方水陆无不便”。赴得了琼林筵,凑合得路边摊;海鳌江柱享得了,菜根野草也能咽得下。《后杞菊赋》序里说,天随生自言常食杞菊,苏轼本以为是夸大其辞,等到自己来到密州,斋厨索然,食不果腹的时候,只好“日与通守刘君庭式循古城废圃,求杞菊食之”。本人可以作证,诸城本地的野菜,如荠菜、苦菜、灰菜、马齿苋、萋萋茅、婆婆丁等,名目繁多,味道并不恶。吃腻了膏粱美味,偶尔尝试一下是可以的;若以之为主粮,可就差劲了。苏轼食则食矣,而且“扪腹而笑,然后知天随生之言,信不谬”。想像一下那情境,苏轼一通细嚼之后,摩挲着饱饱的肚皮,吧嗒着嘴回甘,恍然大悟:哟呵!人家天随生说得对啊,这东西真能吃来。

苏轼好喝,但不滥饮,沾唇即醉,喝的只是个情调。喝高的一次是中秋节,“欢饮达旦,大醉”,作了那首冠绝古今的《水调歌头》,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”,以怀子由。这一醉可不得了,胡仔《渔隐丛话后集》称,所有写中秋词的都收手了,只因“此词一出,余词皆废”。

苏轼自己虽然不耐酒量,但赠送别人酒、看着别人喝酒,也是他的一种享受。时任通判赵明叔,好喝,家贫,不择酒而醉,并经常念念有词:“薄薄酒,胜茶汤;丑丑妇,胜空房。”面对这样一个终日昏昏噩噩的酒徒,别人听了满嘴胡诌的村俗小调,只会一笑置之。但是苏轼一听,竟有怦然心动的感觉,“其言虽俚,而近乎达!”就写成了两首《薄薄酒》,“以补东州之乐府”,这就是地道的密州歌谣体了:“薄薄酒,胜茶汤;粗粗布,胜无裳……”文章一出,马上流传开来。因其朗朗上口,包含深刻的人生感悟,一时和者无数。

苏轼从不吝惜将最好的酒送给好友,他把“碧香”酒送与赵明叔:“不学刘伶独自醉,一壶往助齐眉饷。”赵郎中去莒县公干一个月,回来的时候,“门前人闹马嘶急,一家喜气如春酿”,“大儿踉蹡越门限,小儿咿哑语绣帐”,东邻一家欢迎归人的热闹和谐的场景,深深感染了苏轼,不忘及时地送上一壶接风:“题诗送酒君勿诮,免使退之嘲一饷。”

熙宁八年()十二月二十三日,立春,病中的苏轼邀约了文安国、乔禹功等人一个饭局。自己不能饮,可丝毫不敢减了宾客的雅兴,他委托“喝家子”赵成伯主持宴会,自己“杖策倚几于其间,观诸公醉笑,以拨滞闷也”。坊间传闻赵成伯家有丽人杨姐,还是苏轼的老乡,但老赵藏之深闺,不肯轻易示人,好长时间,外人难得睹其真容。佳人近在咫尺,苏轼岂肯当面错过?就写了几首小诗,以通款曲,有“莫言衰鬃聊相映,须得纤腰与共回”,“隔篱不唤邻翁饮,抱瓮须防吏部来”等句。还有一首,直白地表明题赠此女子:“坐来真个好相宜,深注唇儿浅画眉。须信杨家佳丽种,洛川自有浴妃池。”以文人狎妓的旧习,这逢场作戏本是无所谓;现在看来,苏轼也是一把撩妹的好手了。

苏轼与人交往如此,对密州的花花草草,他也倾注了一份热情和天真。从城北苏莒公的旧苗圃中得到一种千叶白芍药,他亲自为之命名“玉盘盂”,并即席赋诗两首以志其事。百姓知道太守爱花,就有主动献花的。《谢郡人田贺二生献花》中记载,城里田员外,城西贺秀才,献牡丹珍稀品种“魏花”三朵。苏轼喜不自禁,如同焕发了少年,发出了“何当镊双鬓,强插满头归”的一番感慨。

在与朋友的一些酬答中,我们颇能看出苏轼对密州风物的怜惜之情,如《答陈术古》其一,“漫说山东第二州,枣林桑泊负春游。城西亦有红千叶,人老簪花却自羞。”寂寞山城,城西古寺也有好牡丹可赏心悦目呢。甚至等到要离开这里了,他还依依不舍地赋诗留别:“春风小院却来时,壁间应见使君诗。应问使君何处去,凭花说与春风知。”

苏轼目光所及,都是生机;涉笔之下,便是理趣。我们从苏轼密州的生活片断中,看不到一丝眉头紧锁,忧国忧民,苦大仇深的辛劳模样。因深受密州百姓爱戴,离开后,百姓还为他画影图形:

“为肖东坡公于城西彭氏之圃,郡人岁时,相率拜谒……东坡去后,遗爱在人者深。虽东武拙于藻饰之俗,亦不忘景慕贤德,贻厥不朽。由是观之,桐乡之祠朱大农,潮阳之庙韩文公,决非偶然者。”(《永乐大典﹒翟忠惠先生集》)

现在,你如果到超然台游玩,展馆进门迎面就会看见一幅“明密州守卤京秦所式怀生勒石”的“苏学士东坡像”:苏轼丰面长髯,手扶竹杖,头戴斗笠,脚踩木屐,褒衣博带,风神飘逸。这幅“笠屐图”,也有人叫“吉利图”,更符合人们心目中的苏密州形象:不是那个风流才子,不是那个宰相胚子,也不是后人供向神坛的“坡仙”,而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苏子瞻、一个通身烟火气的普通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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