屠岸先生

(一)

与屠岸先生相识,因为他是我的领导。

年,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。那时他是这家出版社的常务副总编辑。一年以后,社长严文井退休,总编辑韦君宜改任社长,屠岸便接任总编辑,同时兼党委书记。社领导分工,韦君宜坚持要退居二线,由屠岸主持日常工作。所以,屠岸实际上就成了出版社的老板。

说他是老板,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。见过他的人,都会一眼认定他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。人文社是高级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,但是在众多知识分子之中,屠岸尤显风度翩翩,一向是以儒雅著称的。与人交往,他永远面带和善的微笑,目光炯炯,神情专注,时时显示出对人的关切,使人如坐春风。对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,遇到这样君子式的老板,不需交往,就有几分亲近的感觉。

最初我只知道他是翻译家,而且功夫很“硬”。因为我父亲是清华大学外语系教授,对翻译界的情况很熟。他告诉我,他50年代就知道屠岸,读过他翻译的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》。父亲说,在英文中,莎士比亚作品较一般文学作品难译,因为它已然是古英语;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,又因为使用了古音韵和极其严格的格律,就更加难译。这是一般翻译家不敢涉足的领域。屠岸能做系统的莎诗翻译,至少说明他的英文和中文都是一流的。

对屠岸这方面的天赋和成就,出版社里也常有人夸赞。那时人文社的编辑部藏龙卧虎,名声显赫的大家学者,可以数出一长串名字,真可谓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我们初来乍到的小编,最爱听的就是老编们那些牛人牛事。

说到韦君宜,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她两次“勇闯中南海”,为莫应丰的《将军吟》和张洁的《沉重的翅膀》这两部打破当时思想禁锢的长篇小说的出版创造条件,最终这两部小说都获得中国当代小说的最高奖励“茅盾奖”;

说到聂绀弩,大家尤其爱说他的豪放不羁和特立独行。他的作品《散宜生诗》出版之前,胡乔木主动表示要为他作序,称他的诗是“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”,而他还不太买账,好像老大不情愿的样子;

说到牛汉,大家常讲一个细节,就是年他被作为胡风集团骨干分子第一个被逮捕。那天他刚打完球,在单位院子里被带上警车,手表和钢笔放在办公桌上都不准取回。但牛汉拒不认罪,始终不肯在逮捕证上签字;

至于说到屠岸,大家时常提起的,是他和郭沫若叫板的事。50年代,郭沫若根据英译本翻译了波斯诗人奥马尔·哈亚姆的《鲁拜集》,在人文社出版后,屠岸发现其中有些地方有硬伤,是误译,便去信商榷。一次与郭偶然相遇,又当面质疑。最后郭迫不得已,给编辑部写信说:“我承认屠岸同志的英文程度比我高……”

但后来我才知道,屠岸不仅仅是翻译家。和人文社众多的老专家相比,屠岸的特点恰恰在于既博又专。他自称是一只“三脚猫”,意即能作诗,能翻译,还能写文学评论。其实他自己也忘记了,他还有第四只脚,能从事绘画创作。前几年,中国现代文学馆为六位“边写边画”的作家举办了一次“六人画展”,屠岸便是参展者之一。所以说,多才多艺才是他的真实写照。

不过对我来说,屠岸首先是编辑出版家。他和韦君宜,以及几位曾对我耳提面命的老编,对我走上编辑道路,可谓启蒙开悟之师。

那时出版社非常重视青年编辑的培养。在我入行的最初几年,韦君宜、屠岸等老编辑都曾为我们讲课,或者举办青年编辑座谈会。韦君宜讲当编辑第一不要想赚钱,第二不要想当官的话对我如醍醐灌顶,而屠岸谈到的一些理念和观点,也都令我永生不忘。

我记得,那时王蒙在《读书》上发表文章,谈当代作家的“非学者化”倾向,主张作家要读书,要治学。屠岸便对我们讲,编辑也要学者化。腹中空空的编辑是无法编好书的。他强调,编辑的作用不是把书印出来,而是要帮助作者提高图书的质量。如果编辑只做一个“二传手”,把作者的稿子直接送到排版厂,那么出版社就该关门大吉了。

他还说,编辑既要自信,又要不自信。要自信是为了积极地和作者商榷,帮助作者改稿;不要自信是为了避免自以为是。他举的一些例子我至今记得,比如孙犁在的《荷花淀》里,用“藕断丝连”一词形容抗日游击队员的妻子思念丈夫的心情,编辑擅自改成了“牵肠挂肚”,屠岸认为,尽管编辑修改的用词是准确的、妥帖的,改得很好,但是作者不接受,认为这一下扯上了“肠子肚子”,难听,还为此发了脾气。所以还是得尊重作者的意见改回来。他还说到老编龙世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几乎将《林海雪原》从头写过,使这部作品成为名著,但是再版时,龙根据当时的读者反映,在没征求作者意见的情况下,将少剑波和小白鸽的爱情故事删减了一些,引起作者不悦,龙世辉只得道歉。所以屠岸提醒编辑们,一定不要自作主张地擅改书稿,即使你的意见是正确的,也还是要先征求作者同意,然后再下笔。他还做出一条规定,就是编辑的修改意见,要用“贴条子”的方式反馈给作者。

他的这些观点,几十年来我一直牢牢地谨记。近年来我在大学讲编辑学课程,也写编辑学著作,每每谈到,编辑拿到一本书稿,一定要为它增加附加值,使它带上“我”的印记,体现“我”与众不同的创新。这种想法,就是从屠岸反对编辑做“二传手”的观点中脱胎而来的。再如,我强调编辑改稿,只解决“信”与“达”的问题,也就是准不准确和通不通顺的问题,不解决“雅”的问题,因为“雅”的标准因人而异,无法统一。这个看法,也是受了屠岸关于编辑不要过分自信的观点影响。

当然,屠岸先生对我的影响,更根本的一条,是他打开了我走上编辑之路的大门。我到人文社工作以后,按惯例,先与同来的5个大学生一起做了将近1年的校对,这也算是接受专业培训。培训期满,社里需要为我们分配编辑部门,由于6人中只有我一个是党员,而出版社的人事处当时急需用人,就决定把我留下当人事政工干部。我极不情愿,但是看到人事处长紧绷的脸,不敢去求情。须知,那时的人们组织观念很强,而人事部门的权力也极大,他们一旦决定的事,通常没什么可商量。你不服从,注定碰钉子不说,弄不好还要挨批。可是我的确不能接受这个现实,考虑再三,决定去找屠岸。虽然在当时,我和屠岸不熟,甚至不能确认他是否记得我的名字,但因为他的形象给我一种亲和力,使我有勇气去向他申诉。

一天吃午饭时,我见屠岸在大食堂里独坐一桌,就端着碗凑过去。他很客气地让我坐下,与我闲谈。我对他说,自己遇到了人生重大问题,请他帮忙。他很诧异,询问究竟,我说明了缘由。我说自己来出版社,就是为了做编辑而来,可现在一天都没有做就要改行,我不甘心。我说我知道在人文社当编辑不容易,大学毕业时,我的老师陆耀东先生听说我被分配到人文社,特地把我找去当面嘱咐,要求我一定谨慎和努力。我说请他相信,我有自知之明。如果三年之内,我发现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编辑,那么我会主动选择去做人事政工干部。但现在的问题是,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尝试做编辑的机会,做得如何请他考验我。

屠岸放下了筷子,两眼一直盯着我,神情专注地听我讲完。最后,他伸出一个手指,说了四个字:“一言为定”,顿时令我心花怒放。现在想来,就是这四个字,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。

这件事,使我感受到了屠岸的民主作风和礼贤下士的君子风度。或许是因为这次谈话也给他留下了印象,此后多年,我觉得他对我也一直比较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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